策划人薛良
徐悲鸿之子徐庆平
齐白石《芦蟹图》
胡沁园《草蟹图》
齐白石《钟馗图》
齐白石《大涤子作画图》
瑞光《借山问道图》
梅兰芳曾孙梅玮
齐白石《牵牛花》
齐白石《墨虾》
徐悲鸿信札
11月13日,北京画院美术馆推出了“知己有恩——齐白石的师友情缘”特展,以书画、文献等106件套作品娓娓道出了这位中国画坛大师与胡沁园、王闿运、陈师曾、瑞光、梅兰芳、徐悲鸿六位师友之间的深情厚谊。
开展当天并没有举办什么隆重的仪式,策划人薛良突发奇想,请来了齐白石两位挚友的后人——徐悲鸿之子徐庆平和梅兰芳曾孙梅玮,为现场的媒体亲自导览。
自15年前建馆以来,北京画院每年都会为齐白石这位名誉院长策划一场展览,“知己有恩”的特别之处则是第一次跳出“艺术本体”的角度,从他者的视线展现齐白石的人生历程与艺术发展。
廿七年华始有师
据薛良介绍,“知己有恩”的标题取自一方院藏的齐白石晚年的常用印,在这方印的边款上齐白石还述其渊源:“欧阳永叔谓张子野有朋友之恩,予有知己二三人,其恩高厚,刻石记之。”
薛良将齐白石“朋友圈”里这六位重量级的人物分成了三组:两位恩师——胡沁园和王闿运,两个学生——瑞光和梅兰芳,两位知己——陈师曾和徐悲鸿。
“齐白石的人生轨迹特别符合中国文人的成长过程。清末民初很多出身农家的人都是靠乡贤资助完成基础教育的,胡沁园就是这样一位当地乡贤。他觉得齐白石这个青年人是可造之才,就拿出自己所有的资源去无偿地培养、提携他,不求回报。”
27岁的齐白石拜入胡沁园门下之前,除了临过《芥子园画谱》,可以说没受过传统的中国画训练,胡沁园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画工笔花鸟草虫,还告诉他“石要瘦,树要曲,鸟要活,手要熟”的画诀。针对早年的齐白石没有什么文学修养,胡沁园又专门安排自家的私塾老师指导他诗文。两位老师还一同为原名齐纯芝的他重新取名“齐璜”,字濒生,号白石山人,以备他日后题画所用,从此便有了世人所熟知的“齐白石”。
胡沁园以工笔花鸟见长。薛良介绍,此次展览展出了齐白石珍藏的恩师作品,例如“璜宝之廿余年矣,从不示人”的《鹌鹑图稿》。还有胡沁园的《草蟹图》与齐白石的《芦蟹图》。从这两幅作品的对照中,可见齐白石早期作品对老师胡沁园画法的学习借鉴。
薛良说,胡沁园是齐白石艺术天分的发现者和启蒙人,正是他的悉心指导和无私扶持使齐白石脱离了乡间木匠身份,逐渐走上绘画艺术道路。对于胡沁园的这份恩情,齐白石也终生难忘。1950年的一天,胡沁园的孙子胡文效拜访齐白石,年届90岁的齐白石精心绘制了一幅山水画《沁园忆旧图》,并郑重地在画中题到“沁园师仙去三十七年矣……为制此图,以永两家之好。”
新中国成立第一家博物馆东北博物馆(今辽宁省博物馆)时,在齐白石的引荐下,胡文效和齐白石的儿子齐子如成为筹建人员之一。为收集当代优秀艺术家作品,他经常和齐子如跑北京劝齐白石捐赠,还在东北博物馆为齐白石做了个展,“所以今天的辽博收藏齐白石作品的体系和数量都非常完备,这次有很多展品都是从辽博借来的,齐白石对恩师的深情延续到了后代的身上。”
阿吾不复梦王门
在薛良看来,如果把胡沁园比作小学的班主任,那么经学大家、文学家王闿运对于齐白石,则更像是大学里的研究生导师了,他对齐白石的指点,更多的是站在人生观的高度。
拜入王门后,木匠出身的齐白石和铁匠张仲飏、铜匠曾招吉成为王闿运向旁人夸耀的“王门三匠”,但王闿运似乎对齐白石更加厚爱,常常带他参加雅集聚会,并借机推介他的画艺。可能是看出齐白石骨子里的孤傲,王闿运还在信札里劝诫他“见一人增一阅历,不必效孤僻一派”。
与以往的齐白石特展不同,此次展览加入了不少历史文献,其中一些更是在重新整理资料时的新发现,与以往被认可的史实并不十分相符。
“过去学界的研究大多基于白石老人的自述,比如他的回忆录、题诗,但我们知道很多回忆文章和诗歌都是经过修正的,跟真实的历史比存在一定的差异。”
薛良举例,齐白石在自述里提到过王闿运在南昌召集“王门三匠”聚会,一起吃石榴过七夕。宴席上王闿运说自曾文正公(曾国藩)去世之后,文风寂然,不如当天的雅集就以诗歌为行酒令,作为老师他先出了上句“地灵胜江汇,星聚及秋期”。
“齐白石在自述里说,当时他跟另外两个学生互相看了看,都对不上来老师的诗,幸亏老师了解他们三个的水平,并没有说些什么。回家后齐白石觉得很愧疚,他原来的斋号叫‘借山吟馆’,后来就把这个‘吟’字去掉了。”
但这次展览展出了一份王闿运自己写的诗鉴,记录了当时门生们的诗文,不但齐白石对上来了,其他二人的也有记载。薛良说:“这份展品是北京画院院藏的,也公开过,但没有引起注意,这次展前请学者加入研究时,对比发现了。”
真相究竟是什么不得而知,也许是王闿运作为诗文大家,无法面对弟子们对不出诗来的尴尬,自己回去替他们对了,也许是齐白石晚年记忆出现了偏差……
但不管怎么说,在王闿运离世20多年后,齐白石完成当年老师布置的另一项作画任务《超览楼禊集图卷》的同时,又在题款上完成了对诗作业——忆旧难逢话旧人,阿吾不复梦王门。追思处处堪挥泪,食果看花总有思。在绝句后面齐白石还用小字作注:前甲辰(1904年)予侍湘绮师游南昌,七夕师以石榴啖诸门客,即席联句。而王闿运生前被齐白石的拳拳孝心感动,以“赏侍讲衔翰林院检讨礼学馆顾问官王闿运”的身份为齐白石的祖母、一位普通的乡间农妇书写了墓志铭……《南昌馆七夕连句》和《齐璜祖母马孺人墓志铭》均在此次展览中展出,鉴证了师徒之间的暖暖真情。
翁似高僧僧似翁
作为齐白石的学生,梅兰芳是名闻天下的京剧大师,无人不晓,而瑞光可能并不为大多数人所知。薛良介绍瑞光是民国时期小有名气的画僧,齐白石初到北京时经常借住在寺庙里,因此与瑞光结识。“当时北京很多人不认可齐白石的画,瑞光本身有水平有声望有身份,他觉得齐白石画得好,就虔诚地去拜师。”
别人学齐白石学他的草虫,瑞光偏偏学他的人物和山水,师徒留下很多互动型的作品。“瑞光的《借山问道图》里有两个点景的人物,坐在蒲团上的是齐白石,旁边立着的和尚就是瑞光自己。齐白石很少画定制的作品,但他给瑞光画了《不二草堂作画图》,描绘瑞光在寺院里画画的场景。”
两个人在人物画上还互相借鉴,这在师徒之间非常少见。“很多老师教学生要摆个身份上的架子,但齐白石不是,他认为瑞光画得好的就拿过来借鉴。不过齐白石特别守规矩,他会把出处和来龙去脉都标注清楚。”
此次展出的一张《钟馗图》,齐白石就在题款上写明瑞光在古代的瓷器上看见了钟馗的形象,觉得好,就放大了画成一幅画,呈给自己指点。自己改完了觉得确实好,便也画了一张。齐白石还作有多幅《大涤子作画图》,也源于弟子瑞光。瑞光一生倾心于石涛(别号大涤子),他将自己画的《大涤子作画图》交予齐白石评定,齐白石修改后,也几度创作《大涤子作画图》,并且在题跋里谈及瑞光在人物画方面的探索,也提到了自己作品的来源。
可惜的是,因为去世早,瑞光的作品并不多见。齐白石70岁那年,55岁的瑞光在莲花寺圆寂了,齐白石跑到寺里哭了一场,回家后依然郁郁不乐。薛良查阅资料时发现,齐白石在他的自述里只记载了两个人的生卒年,其中一个就是瑞光,“我觉得他有点把瑞光当做接自己衣钵的学生,瑞光去世对他的情绪影响很大,学生已经死了,自己画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甚至产生了息肩的念头。”
幸有梅郎识姓名
齐白石与梅兰芳既是师生,又是一对相差33岁的忘年交。上个世纪20年代,经好友齐如山的引荐,齐白石与梅兰芳结识。梅兰芳的曾孙梅玮在开展当天的导览中说过,梅兰芳从青年起一直喜爱绘画,常常临摹其祖父收藏的一些作品;而齐白石欣赏梅兰芳京剧艺术的中正、平和气质,两个人可以说是一见如故。
本次展现齐梅二人交往的作品大部分来自梅兰芳纪念馆,因为纪念馆的条件有限,这些作品平时很少露面,齐白石赠给梅兰芳的《牵牛花》就是首次亮相。
梅玮说,当时齐白石画完牵牛花后,很多人认为他夸张了,哪有开得大如碗的牵牛花。齐白石回答去梅先生家看看吧,他家的牵牛花就是这么大。原来这牵牛花是日本的一个品种,梅兰芳访日的时候,日本的友人知道他爱养花,就送了他种子。梅兰芳回京后就种在园子里,每到花期,齐白石都前去赏花。后来牵牛花成为齐白石花鸟画中具有代表性的题材之一,不能不说得益于二人的交往。
《墨梅》《双松图》《鲜桃荔枝》《枇杷》,初识梅兰芳、梅兰芳三十岁生日、五十岁生日以及舞台生活50周年纪念,齐白石都作画相赠,对这位“小友” 表达诚挚的情谊 。两人一生的交好可能要追溯到相识伊始,齐白石在北京还没有站稳脚跟,梅兰芳已经声名鹊起,但第一次见面梅兰芳就对齐白石恭敬有加。一次,齐白石受邀参加一个官宦家的聚会,因为名气不大穿着又朴素,被冷落在一旁。正在尴尬之时梅兰芳到了,立刻上前行礼问候,令感叹“势利场中的炎凉世态既可笑又可恨”的齐白石深受感动。展品中有一件梅兰芳的《摹罗瘿公行书放翁梅花诗》的书法作品,齐白石用金农体楷书为其作长跋,诗句“如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就道出了齐白石对梅兰芳的感激之情。
梅玮还告诉大家,梅兰芳当年在书房最喜欢挂的就是齐白石的作品,现在纪念馆的书房里挂的也是一套齐白石画给梅兰芳的荷花四条屏。
生我者父母 知我者徐君
齐白石曾经给两位知己好友分别写过两句诗,“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说的是陈师曾,“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徐君”说的是徐悲鸿。
1919年,齐白石正式定居北京后,迟迟打不开自己的局面,是陈师曾劝他不必追随前人脚步,而要变革创新。在陈师曾“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的鼓励下,齐白石下定决心开始“衰年变法”,最终开创出“红花墨叶”一派。陈师曾还将齐白石的作品带到日本参加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一举获得大卖,售价远远高于国内市场……
在齐白石心中,陈师曾是促进自己提升和进步的人,但薛良不完全这么看。在这部分展览中,他选择了齐白石的《借山图》和陈师曾的《白石词意册页》各四开,“两套作品放在一起可以发现,陈师曾吸收了齐白石的构图元素,所以两个人其实是互相促进的。”
齐白石与徐悲鸿在绘画上则完全不存在相互影响的成分,他们之间胜似亲人的感情更多是因为惺惺相惜与性情相投。自说服齐白石到北平艺术学院任教后,徐悲鸿便从艺术、教学和生活多个方面细心照料这位老人。
面对齐白石的一幅《墨虾》与徐悲鸿的一幅《千里驹》,徐悲鸿纪念馆馆长徐庆平现场讲述了这对挚友的一段往事。“1938年,白石先生78岁的时候,最小的儿子齐良末出生了。那时我父亲在桂林,听说这个消息就画了一匹千里马,寄给在北京的白石先生表示祝贺。白石先生收到后感动这个情义,遂又画了自己最拿手的虾回赠。”
徐悲鸿非常欣赏齐白石的改革创新精神,他经常叮嘱齐白石不要把自己最好的画卖给别人,而是留给他,他会照价买下来。徐庆平说,父亲四处找机会推荐齐白石的画,希望世人知道中国画坛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画家。在多数人不认可自己的艺术手法时,徐悲鸿的肯定和赞赏给予了齐白石莫大的力量,他赠给徐悲鸿一幅《山水》,并在上面题了一首诗表达心声:少年为写山水照,自娱岂欲世人称。我法何辞万口骂,江南倾胆独徐君。谓吾心手出怪异,鬼神使之非人能。最怜一口反万众,使我衰颜满汗淋。
1933年,教育部任命徐悲鸿组织赴欧洲的中国绘画展,身为展览委员的他马上就想到了齐白石,向教育部推荐齐白石同时出任展览委员,还对齐白石说:美术界重要的活动,有我参加就一定有您。
在展出的一封书信上,徐悲鸿写道:“前呈文化部,拟每月增白石先生月薪二百斤,已批来否?待批到,此约须由院中专人送去。告知齐先生每月须交三尺条幅四件,请勿迁延。本年尚需补足,因吾已文化部言明,我有责任也。”
徐庆平解释,那时候月薪按照小米计算,本来父亲就给齐白石先生定的最高薪水,还要再加200斤。“解放后中国美术界一共两个一级教授,我父亲和刘开渠。我父亲的工资是最高的,后来收藏家协会的秘书长张忠义先生给我看了他收藏的当时中央美术学院的工资表,上面显示我父亲给齐白石定的比他自己都高。”
在徐庆平看来,父亲和齐白石先生有许多相像之处,他们都不忘布衣出身,都才华横溢,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相同的艺术理念,师法造化、突破前人。
在策划人薛良看来,齐白石心怀感恩、“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人生态度,不但促成了自身艺术上的突破,也在客观上为自己赢得了更多的人生际遇。(文/颜菁 图片提供/北京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