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乾淳年间,朱熹、吕祖谦、陆九渊等南宋理学家们在浙闽赣间穿梭往来、论学问道,隐约闪现出一条连贯千里的“南宋理学之路”。淳熙二年(1175)春夏之交,吕祖谦入闽访朱熹,过三衢,游五夫里,合编理学巨著《近思录》,主持“鹅湖之会”......
这条理学路,赋予山峦水色新的生命,熠熠生光,弥久不衰,成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一笔丰富可观的遗产。
这趟载入中国思想史的风雨行程,有《入闽录》为记。800多年后,我们读吕祖谦《入闽录》,重走这条“南宋理学之路”。追寻先贤踪迹,探访浙学渊源,体察理学体系构建中浙学的贡献。
对于吕祖谦来说,衢州的记忆应该兼具美好与悲伤。
21岁时,他经过这里,到信州(江西上饶)与妻子韩复完婚;33岁时,他在这里的超化寺,拜见归隐的老师汪应辰;38岁,再次探望老师;39岁时,他经过这里,看望老师后,去武夷五夫里(福建武夷山)会见挚友朱熹,并合编了《近思录》,主持了鹅湖之会;40岁,他在此哭别离世的老师,又见到朱熹......
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悲欢离合。自古有“三衢”之称,又处于四省通衢的交通要道上的衢州,以“在路上”的方式,记录了吕祖谦成长。千年之后,当我们捧着《入闽录》《吕祖谦年谱》,再入三衢时,依稀可辨宽和可亲的东莱先生。
汪应辰离世是淳熙三年(1176年)正月。
两年后的正月,吕祖谦还是情难自抑,写下了《端明汪公揭章二首》。其中一句这样写道:“微言藏肺腑,欲吐与谁同。”
翻开年谱,我们发现吕祖谦与朱熹的往来信件从未少过。可即便这样,老师的离世,还是让他生出一股难言的孤独感。以至于时隔两年,还在感叹心中藏着一些肺腑之言,都没有人可以说了。
翻回《入闽录》,他写到老师时,笔调还是平淡宁静的。“二十三日,三十五里,衢州,谒汪尚书,遂馆于超化寺。”“二十四日,留超化。是日雨时作时止。”
由此可见,入闽时,吕祖谦在衢州超化寺住了两晚。而超化寺就是汪应辰的安家之所。
有神童之称、18岁高中状元的汪应辰,是信州玉山人(江西玉山),也是朱熹的从表叔。他赞朱熹“问学材识足为远器”,知福州离任时,又上书举荐朱熹。汪应辰年少时,就与吕祖谦的伯父吕本中认识,随从求学。因此,吕祖谦可能较早就受教于他。故而才有前述的诗中“论交从父祖,受教自儿童”。
宋室南渡后,许多官员住房紧张,就有借寺居住的政策。宋人周密《癸辛杂识》记载:“南渡之初,中原士大夫之落南者众,高宗愍之,昉有西北士夫许占寺宇之命。”汪应辰在老家无屋可居,便选择在衢州超化寺落脚。
金衢距离较近,便于吕祖谦探望老师,并举荐好友。陆九渊就是38岁的吕祖谦在探望老师后,致信举荐的。他写道:“近造函丈……旬日获听教诲,敬省启发,周浃笃志,敬当服膺佩带,不敢废忘……今因陆九渊主簿行,谨此附起居。陆君相聚五六日,淳笃劲直,辈流中少见其比……”
千年光阴,超化寺的位置已不可考。按照南宋学者洪迈的《夷坚志》,“衢州超化寺,在郡城北隅。左右菱芡池数百亩。”超化寺应在离孔庙不远的菱湖边。
世事变迁,衢州菱湖也曾消失过。所幸今年8月,随着南孔古城开发,菱湖又重出江湖。坐在菱湖边,遥想失去老师的吕祖谦,应该也是“人生聚散浮云似”,只得“怅望星河共一天”。
按《入闽录》记载,三月二十一日出发的吕祖谦,当日就入衢州龙游界;到二十八日,入建宁府浦城县界。他在衢州市走了七天,穿过龙游县、衢州市区、江山市。
我们也跟着前行,打卡其二十六日的行程,寻访烟萝洞和徐诚叟书院。
“烟萝洞还在!书院早就没有了。”江山民间学者邵水清开门见山道。他研究徐诚叟书院已20多年,对江山名胜古迹非常熟悉。
在两侧高楼环抱下,绕过一座怪石嶙峋的小山包,我们果然在一块山崖上看到“古烟萝洞”的摩崖石刻。
邵水清介绍,烟萝洞得名于长者烟萝子,相传他曾隐居于此。洞内相传还有辛弃疾等多位宋人的题刻。然而当我们想一探究竟时,即便曲着身子,也难以入洞。在《入闽录》时,这里已经“洞穴隘甚,乱石如羊马”。
邵水清说,吕祖谦慕名而来,除了游历,也是行程需要。他指着烟萝洞口的石碑,称这是连接江山与福建浦城的仙霞古道起点。《入闽录》写道:“一里,东折入仙霞路。十里,清湖渡。渡旁丽坦,徐诚叟书院在焉,今为周氏居”。
而后10多分钟的车程,我们来到位于清湖镇七斗村的渡口旁。
“徐诚叟是江山的理学大师,名存。他与吕祖谦应该不认识,但朱熹来拜访过的。”邵水清说。据《朱文公集》记载,“熹年十八九时,得拜徐公先生于清湖之上。”
徐诚叟是朱熹父亲朱松的同学。朱松与吕祖谦的父亲吕大器又是故交好友。吕祖谦19岁,因两位父亲的关系,认识了大他七岁的朱熹。许是得朱熹所托,经过江山清湖时,吕祖谦前往探望。
这样的推测,得到邵水清的肯定。他说,徐诚叟所办的书院,名叫南塘书院。曾经过三次搬迁,朱熹第一次拜访的“清湖之上”与吕祖谦提到的“渡旁丽坦”已是两处地点。而按照朱熹《重过南塘吊徐逸平先生》所作,“不到南塘久,重来二十年……徐子旧书址,毛公新墓田……”,可以推测朱熹39岁回访时,徐诚叟已经离世。39岁的吕祖谦,受托看到南塘书院。而他的回答是“徐诚叟书院在焉,今为周氏居”,看来是办在“周氏居”了。
《入闽录》没有提到开化县听雨轩。吕祖谦和朱熹是《入闽录》的第二年,相会在听雨轩。
据《衢州府志》记载:“听雨轩,在开化县北。汪观国,字延元。于所居作逍遥堂,翼之以轩,扁曰‘听雨’。与其弟端斋燕息以终老。复遣其子浤从游东莱之门。晦庵自建安来过。”
许是头一年的朝夕相处,启发了朱熹许多。来年二月,朱熹似有千言万语,提出要会面,又为避嫌要官,不想进衢州城惊动他人。他在书信里写道,“须得一深僻云处,跧伏两三日为佳”,因“盖去岁鹅湖之集,在今思之,已非善地矣。更熟筹度之”。
位于开化县北、又是自己学生家的听雨轩,正是极好的相会地。两人也留诗相和为证。
朱熹《汪端斋听雨轩诗》:“试问池塘春草梦,何如风雨对床诗?三熏三沐事斯雨,难弟难兄此一时。为母静弹琴几曲,遣怀同举酒千卮。苏公感寓多游宦,岂不临风尚尔思。”他把汪家兄弟与另两家兄弟谢灵运、谢惠连和苏轼、苏辙相比,大意是汪家兄弟风雨夜对床论学赋诗,弹琴孝顺母亲更幸福。
吕祖谦和了一首,“弟兄真乐有谁知,颇忆苏公听雨诗。小院深沉人静后,虚檐萧瑟夜分时。对床魂梦归灯火,浮世身名付酒卮。书册一窗生计足,怡然戏采慰亲思。”相比朱熹的夸赞,估计与汪氏兄弟是老熟人,吕祖谦的诗多有劝导。如,夜深多静思、多读书。如,弹琴虽让母亲开心,但窗前苦读更令他宽慰。
就是这“书册一窗生计足”,勉励着汪家子弟。汪浤后来将听雨轩扩建为书院,内立朱熹、吕祖谦的祠位和塑像,供学子早晚奉祀。再后来,汪浤之孙汪继荣,以进士任职朝廷。经他奏请,宋端宗赵昰下旨,赐“包山书院”字额。至此,开化包山书院正式定名。元代时,它曾是浙江四大书院之一;清代时,又与鹅湖书院、白鹿洞书院、瀛山书院并称为江南四大书院。
听雨轩早已淹没在时光中;但这里的琅琅书声却穿越了千年,至今可闻。2007年,开化县马金中学迁建到原包山书院旧址的包山东麓上。9月清晨,伴着琅琅书声,我们透过教室窗户,看到书册一窗又一窗。
吕祖谦很“浙江”
近距离地寻访,让我们对吕祖谦有另外的认识。他果然是“很浙江”。意思是,他很宽和包容,做学问兼容并蓄,让吕学能兼朱学、陆学其长。
吕祖谦的开放包容有着哲学思考。他说,“人之相与,虽道合志同之至,亦不能无异同。且如一身早间思量事,及少间思之,便觉有未尽处。”连自己的想法,前后考虑都会有不同,何况不同的人呢?
千年后,浙江人尤其是金华人保有这份宽和,在最细微之处的体现是对外地人营商创业的环境上。对此,可在吕祖谦的学问态度有所印证。他曾把学业“不进”,归结为“多喜与同臭味者处,殊久泛观广接”,结果“于物情事理”而不察。也就是说,天天和这几个人在一起,没有新的信息内容,怎么能够成长呢?对别人的一份包容,也是给自己一份成长的机会。(徐贤飞、许军)